天然≠安全：植物美妆安全评估要有新思维

近年来，天然、植物、可持续等概念在美妆行业频频亮相，成为产品营销的热门关键词，频繁出现在产品包装上。然而，这些备受瞩目的概念背后，是否真的意味着更好、更安全？《happi China》专访了华代生物首席科学家、上海市毒理学会副理事长秘书长程树军博士，他从毒理学专家的视角，为我们揭示了植物美妆安全评估的关键考量。

 

 

程树军博士

华代生物首席科学家

上海市毒理学会副理事长秘书长

 

「天然并不等同于安全。」这个貌似人人皆知的常识，背后关联到的是当前美妆行业安全评估面临的深层挑战。「十年前说天然就是安全，可能会有人相信，但现在显然不同了。」他解释，植物原料中的提取物、农药残留、溶剂、提取方式等诸多因素都可能带来安全隐患。这个观点击中了当下美妆行业过度依赖「天然」概念营销的痛点。

 

在访谈中，程树军从毒理学专家的视角，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化妆品安全评估的新图景——从源头创新到检测前置，从企业标准体系到 3D 仿生皮肤模型，一个以科学为导向的新评估范式正在成形。

 

 

Part 1

从源头把控风险，设计阶段就要未雨绸缪

 

「源头创新要从概念设计阶段抓起。」程树军强调。在他看来，当一个新配方还停留在纸面上时，就应该开始考虑安全问题。这是基于他多年的毒理学研究经验，也是业内公认的安全评估中预防风险的原则。

 

具体到植物原料，程树军指出了几个关键考量维度：从种植环境到提取工艺，活性成分的潜在风险在每个环节都需要严格把控。「现在很多企业在做植物溯源，强调良好农业规范，这是好的开始。但后续的提取工艺同样重要。」

 

以植物提取工艺为例，程树军分享了一个来自马来西亚的案例：「同样一味原料，用乙酸乙酯提取、乙醇提取还是水提取，最终得到的活性成分会有显著差异。」因此，在设计阶段就要明确目标成分，据此选择合适的提取方式，这直接关系到后续的功效评价。

 

谈到萜类化合物时，程树军特别提醒业内关注这类「万金油」成分背后的安全隐患。「萜类化合物应用范围很广，从抗癌药物到救心丸，从抗衰老成人到风味香精，但正因为它的广谱性，我们更要警惕其潜在风险。」

 

在功效研究方面，程树军提出了差异化的思路。「比如研究保湿功效，大家都在关注水通道蛋白，但能否开辟新的作用通路？这不仅关系到产品创新，也涉及评价方法的创新。如果测试手段不够精准，再好的活性成分也难以得到充分验证。」

 

程树军特别强调了混合物分析的重要性。他指出，植物提取物往往是一个复杂的多组分体系，「温度、压力和工艺过程的差异可能产生新的物质，不容忽视。」因此，他建议原料企业应建立起从理化性质到毒性评价的完整分析链条。

 

「设计阶段的每一个决策，都可能影响产品的最终安全性。」程树军表示，「化妆品不同于其他日化产品，它直接接触人体，因此源头把控显得尤为重要。」他建议企业在产品开发初期就建立风险预警机制，将安全评估前置，能降低后期返工成本，也是对消费者负责的表现。

 

「很多时候，我们需要在早期就做出取舍。」程树军说，「有些植物活性成分看起来效果不错，但如果安全性存疑，就要大胆放弃或者及时优化。找到更多支持证据，特别是当风险超出法规监管范围时，更要主动做深入研究。」

 

 

Part 2

检测前置，为安全筑牢防线

 

在程树军看来，检测前置不仅是一种策略，更是确保产品安全的关键防线。「很多企业在产品上市后才发现问题，不得不召回，这其实是本末倒置。」他强调，尤其对于植物原料这样的复杂体系，前期检测显得尤为重要。

 

「检测前置包括很多层面」，程树军详细阐述了这一理念。

 

首先是原料端的检测把控。「我最近走访了几家企业，发现一个普遍问题：做多肽的企业，往往说不清氨基酸序列；做胶原蛋白的，对蛋白结构也模糊不清。」这显然不利于安全评估的开展。

 

他进一步解释，对于合成生物技术生产的原料，检测的维度更加多元。「现在很多企业用酵母等底盘细胞来生产活性物质，但你要考虑：团队进行了多少代优化？菌株是否通过了备案？有没有可能产生基因错配？如果有其概率是多少？表达产物是什么？」这些都是安全评估不可忽视的环节。

 

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过敏性问题。程树军指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：「随着社会的发展，过敏人群在不断增加。」他解释，这与城市化进程密切相关。「城市化程度越高，人群被大自然免疫的机会反而减少了，间接地导致了过敏体质的增多。」

 

更重要的是，程树军揭示了一个业内可能忽视的关联：「粘膜免疫、肠道和皮肤过敏存在着 40%的重叠性。」这意味着，化妆品的安全评估不能局限于单一维度。「很多消费者使用可吸入性的香氛喷雾时，并未意识到吸入暴露的风险。实际上，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的效率和反应，往往比经皮肤吸收要快得多和严重得多。」

 

在检测方法上，程树军建议企业提高检测敏感度。「把检测门槛提得高一些，看似会增加成本，实际上是明智之举。」他解释，高敏感度的检测体系能够及早发现潜在风险，「特别是针对儿童、老年人等敏感人群，我们更要严格把关。」

 

对于混合物的检测，程树军也提出了不少见解。「化妆品配方往往是复杂的混合物体系，即便出现假阳性结果，也不应轻易忽视。」他建议，「可以利用这些结果倒逼工艺改进，或者寻找替代原料。」

 

「检测前置不是额外的成本负担，而是企业的护城河。」程树军强调，「当你建立起一套高敏感的筛查体系，就等于为产品安全多上了一道保险。」这种投入虽然短期看来可能增加成本，但从长远来看，是企业竞争力的重要体现。

 

 

Part 3

建立企业安全标准体系

 

「企业标准要高于团体标准，高于行业标准，高于国家标准。」程树军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企业安全标准体系建设的关键理念。在他看来，这不是简单的标准叠加，而是企业核心竞争力的重要体现。

 

谈到现有的安全评估体系，程树军直言不讳地指出了一些问题。

 

「我们的安全技术规范中，很多毒理学方法都来自 OECD（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），但令人遗憾的是，我们采用的往往是较早的版本。」他举例说明，「比如眼刺激动物实验，OECD 405 号方法在 2023 年就已更新，但我们仍在使用 10 年前的版本。动物替代方法与 OECD 指南的同步程度、配套程度和时效性差距更大些。」

 

这种滞后性显然不利于行业发展。

 

程树军建议企业在建立安全标准体系时，要注意与国际接轨。「特别是体外实验方法发展很快，企业要及时跟进最新版本，确保评估方法的科学性和先进性。」

 

在具体操作层面，程树军分享了一套完整的思路。

 

首先是方法溯源，「你要清楚使用的每个评估方法的来源和最新进展。」其次是选择性采纳，「OECD 有 60 多个毒理学方法，我们要根据风险评估的原则，根据安全性评价的实际需求，科学选择和有效应用。」

 

对于复杂的毒理学评估，程树军特别强调了系统性思维的重要性。「比如致敏性测试、重复剂量毒性、遗传毒性、内分泌干扰、免疫毒性这类复杂的毒理学评估，往往需要一套完整的方案，而不是单一的测试方法。」

 

在建立企业标准体系时，程树军提出了「医防融合」的创新理念。「我们要既关注产品的即时安全性，也要考虑长期使用风险的预防性。这需要企业在配方设计时就有前瞻性思维。」

 

针对植物原料，程树军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。「植物提取物往往是多组分体系，含量多变，安全评估的难度更大。」他建议企业建立分级评估体系，「对于高风险成分，要进行更全面的评估；对于潜在风险，也要建立预警机制。」

 

特别值得一提的是，程树军强调了本土数据积累的重要性。「中国南北方在植物使用习惯上存在显著差异，比如广东人使用中草药的频率就明显高于北方。」这意味着企业在建立安全标准体系时，要充分考虑地域特征。

 

「建立高标准的安全评估体系不是对企业的束缚，而是发展的助力器。」程树军说，「它能帮助企业在竞争中站稳脚跟，也能为消费者提供更可靠的产品保障。」

 

在规划未来发展时，程树军建议企业要重视数字化建设。「大数据在美妆行业的应用不单体现在营销端，在安全评估领域同样大有可为。」他提到，真正的大数据要满足容量、多样性、速度、真实性等多个维度，「这需要企业持续投入和积累。」

 

 

Part 4

3D 皮肤模型及微生理系统的应用

 

在谈到化妆品安全评估的未来发展时，程树军分享了一个令人振奋的进展——3D 皮肤模型及微生理系统的应用。

 

「现在的化妆品发展已经到了一个新阶段，特别是在局部毒性和遗传毒性测试方面，完全可以不依赖动物实验。」程树军介绍，这代表着行业正在向以人为本的评估范式转变。他强调，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创新，更是对产品安全性评估理念的重大突破。

 

「做皮肤模型不难，难的是实现商品化和产业化。」程树军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行业面临的关键挑战。他解释说，将实验室的研究成果转化为可规模化生产、稳定供应的产品，是对一个国家经济实力和科技实力的重要考验。

 

目前，全球范围内获得认可的商业化皮肤模型仅有 7 种，而中国还没有进入这个序列。「这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巨大差距。」程树军说，「我们能够小批量小规模生产，但要实现产业化、获得国际认可，被全球采购，这条路还很长。」

 

程树军特别介绍了他们团队自 2017 年开始研发的皮肤芯片平台。这个系统包括头皮芯片、免疫芯片、神经芯片和黑色素芯片等多个类型，能够模拟不同的皮肤功能单元。

 

「微流控芯片的优势在于，它能实现高仿生、组装性、微型化和生理性等流动培养所呈现的不同以往培养方式的动态效应。」程树军解释说，这种动态培养环境比传统的静态培养更接近人体生理状态，还可以辅助传感器、实时检测等智能化技术，因此研究结果也更具参考价值。

 

在谈到皮肤模型的应用前景时，程树军特别强调了其在致敏性评估方面的突破。他介绍了一种新型评估方法，该方法通过监测 4 个关键基因的表达变化来评估物质的致敏性。「这种方法已经在 2024 年 7 月获得了 OECD 的认可，标志着替代方法的重要进展。」以特征基因的表达作为检测参数，提高了灵敏度，技术难度和费用低于基因组学测试，适合国内化妆品行业应用。 

 

「功效评价必须关注微观层面。」程树军强调，皮肤的功效变化涉及微环境、微生态、微调控等多个维度。「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宏观现象的观察上，还要深入了解分子机制，包括酶调控、离子通道、微生物互作等。」

 

 

Part 5

结语

 

程树军分享的观点，为当下热衷于追逐概念的美妆行业敲响了警钟。在追求天然、可持续的同时，如何建立科学、严谨的安全评估体系，这个课题值得业界深思。监管趋严、消费者意识提升，建立完善的安全评估体系将成为企业的必修课。

 

展望未来，程树军认为，3D 皮肤模型和微生理系统将在化妆品行业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。「美国 FDA 已经提出，计划在 2035 年大幅减少新药临床前的动物实验，转而使用器官芯片技术。这对化妆品行业来说，也是一个重要的发展方向。」

 

他同时也提醒业界，在追逐创新的同时不要忽视基础研究的重要性。「模型的稳定性是关键，如果模型本身不稳定，再好的评估方法也难以得到可靠的结果。」

 

「美妆行业确实喜欢炒概念，器官芯片也不例外。华代生物作为国内替代技术龙头企业，已于 2017 年完成了国内首个皮肤芯片国际合作项目，其实这一技术并不新鲜」。程树军说，「令人欣慰的是，总有一些企业在踏实做事，不管炒作与否，关键是要找对方向，坚持到底。」这也许正是中国化妆品行业走向更高水平的必经之路。

 

 

来源：

采访&撰稿：John Xie